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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阳如血,泼在西岐的山岗上。那座夯土烽火台便立在岗顶,像一截被岁月啃蚀过的老骨,褐黄色的土坯层层叠叠,棱角早被千百年的风磨成圆钝的弧线。台顶的垛口塌了大半,几丛枯黄的狗尾草从裂缝里钻出来,穗子被风扯得簌簌响,倒像是当年未熄的火星在跳。
指尖抚过夯土,粗粝得硌人,混着沙砾与草木灰的气息。这土该是周人的手一捧捧筑起来的吧?他们或许唱着《诗经》里的歌,把汗水和着黏土拍实,想着“邦畿千里,维民所止”,想着台上烽火起时,诸侯的兵车会从四方赶来。可后来呢?后来有个王为博美人笑,在这里点了一场假的烟火,把诸侯的信任烧成了灰烬。
风从台基下钻过,呜呜地像谁在哭。远处的旷野铺着残阳,一直连到天边的渭水,可再也听不见兵车辚辚,只有几只寒鸦落在台顶,啄食着不知名的枯草籽。当年举烽的戍卒去了哪里?他们握着鼓槌、望着远方的眼睛,可曾想到这土台有一天会成了荒岗上的孤魂,连狼烟都化作了风里的呜咽?
夕阳沉得更低了,把烽火台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像一道刻在大地上的旧伤疤。风还在吹,狗尾草还在摇,只是那火,再也点不起来了。凝视着兵马俑坑中沉默的军阵,陶土的肌理间仿佛仍回荡着千年前的战鼓。跪射俑的甲片上凝结着渭水晨霜,百戏俑的肌肉线条里锁着咸阳宫的烛火,而那些尚未完全剥离的彩绘残片,是帝国最浓烈的底色。当目光触及湖北云梦泽出土的木牍,那些墨迹未干的家书突然让军阵有了呼吸——愿母视安的竖笔划过简面时,或许正是某个陶俑的手指在窑火中蜷起了关节。两千年的黄土下,黑夫与惊的絮语和兵马俑的青铜剑刃共享着同一抔秦地的土壤,简牍上的字捺脚,恰似陶马前蹄踏碎的晨昏。此刻,那些整齐排列的陶土面容不再是冰冷的仪仗,而是无数封家书的收信人,他们的瞳孔里映着云梦泽的波光,甲胄间藏着家书的余温,在考古队员的毛刷下,正缓缓显露出一个帝国最柔软的肋骨。又一次醒来时,铅灰色的天还压在头顶。掌心的老茧换了位置,这一世该是握剑的手。上一世的记忆还没褪尽,襁褓里婴儿的啼哭犹在耳畔,转眼就成了厮杀声里飞溅的血沫。
田埂上的野草枯了又生,女人的裙摆扫过同一片泥泞。她们弯腰播种的姿势,和千年前那个抱着陶罐的身影重叠。产房里的血染红过多少块麻布?战场的尸骨又垒起过多少座新坟?
我曾站在崖边看过云,看它们聚了又散,像极了手里的剑和怀里的婴孩。风灌进领口时突然明白,活着像个陀螺,被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转。男人们把骨头埋在异乡,女人们把眼泪咽进奶水,一代又一代,谁也没问过为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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